最近学会了一个说法:荼蘼效应。直白一点的解释是“一代不如一代”,很对,至少一部分很对,就是时代的能量和灵性的衰减,和时代里的人的衰减,但我不喜欢这个解释,开到荼蘼这件事,似乎没有这么简单,对于并不简单的事,“荼蘼效应”这糊涂含混的四个字,反而刚刚好。
到处都有荼蘼效应。学生时代,我们的老师常常在课堂内外慨叹,你们根本比不上某某届的学生,他们那届出了好多人,细细勘察,的确如此。交朋识友,会觉得,某一批朋友,特别容易契合,在一起也特别欢乐。旁观娱乐圈,会发现,中戏北影,总有某届学生格外出色。看电影,人们总会提到1994年,那一年,全世界都出现了无数至今被人铭记的电影。看历史,也会发现,某个年代,群星璀璨,精英荟萃,遍布大思想家、大文学家、大企业家,甚至大黑帮头子。人类好像会在某个年代,突然走出一个大牛市,在很短时间走到巅峰,然后见顶,然后蛰伏很久,直到下一个牛市出现。
《罗曼蒂克消亡史》也是一个“开到荼蘼”的故事。故事涉及到的那十几年,是乱世,是风云际会的年代,却在阴差阳错间,成了老上海的黄金时代,也成了人们的黄金时代。于是会成就陆先生那样一批人,他们是黑帮,但是守规矩、重情义、有风度,有自己的底线和界限。他们穿得精致体面,胡茬刮得干干净净,头发梳理得纹丝不乱,出门必然穿长衫、戴礼帽,陆先生遇到刺杀,离开现场,也是快步疾走,并没有风度尽失地逃窜,性瘾患者如小六,调情的手段,也不过是丢个手绢在地上。
日常生活,也是按时按点,该做什么就做什么,三餐要按时开,粥要配精致的小菜,咸一点淡一点,对管家来说,都是当天的大事。开饭的时候,家人必须要聚在一起,除非有重要的应酬。
处世为人,也是规矩密布。陆先生像是周围人的老班长,也是那个时代的老班长,成天操心的是“只要是为了上海好”,担心的是上海被损毁。他调解工人罢工,暗杀投靠了日本人的帮中兄弟,帮助自己喜欢的人复仇,对上门求助的女明星以礼相待。女人也一样亮烈,老五在上海混得风生水起,但遇到国仇家恨,毫不含糊,亲身上阵刺杀叛徒,女明星吴小姐,遭遇强权胁迫,依然等待丈夫的一句承诺。
所谓罗曼蒂克,就是这些规矩,这些情义,这些底线,这些界限,人知道自己在世界上的位置,也看得到自己在别人眼睛里的投影。
这样一个罗曼蒂克的时代,需要长期的铺垫和酝酿。以陆先生为例,成就他这样一个人,需要天时地利人和。有一种解释是,杜江演的“童子鸡”就是他的前史,其实何止“童子鸡”,杜淳演的车夫,也未尝不是陆先生,黑帮里每一个穿黑衣戴礼帽的喽啰,也都是他的前生前世。他必然也是从乡下来,在某处有个相好,最终淡忘,他必然也是从站在帮会主人门外啃干粮的小喽啰做起,从杀人收账做起,一步步成为上海王。不仅个人在酝酿自己的黄金时代,整个上海也都在铺垫和酝酿吧,许多人辛苦工作,许多人经商放贷,许多人读书写作,许多人在深宅大院里教子育女,女孩拼命长大,长成金枝玉叶,男孩努力出头,长成玉树临风。最后的结果,就是上世纪30年代和40年代的上海,繁华盛大,是世俗生活的顶峰,几十年上百年,也没被人超越。
但好景不常在,陆先生担忧的,就是世俗生活的沦陷,是惘惘的威胁:“这些人没有正常人的情感,他们不喜欢现在的这些。高楼啊,秩序啊,好看的,好玩的,好吃的,他们都不喜欢,或者是有其他什么目的,毁掉上海也不可惜。”这段话,也类似张爱玲的说法:“已经在破坏中,还有更大的破坏要来。”
对于“没有正常情感的人”都是些什么人,有各种解释,我觉得那些解释都太具体了,那些人其实就是时势派来的,真相是,一个时代的能量要用完了,K线出现了背离,见顶了,马上就是断崖式的下跌。这个时代的能量和灵性,就这么用完了。伤悼似乎也不对,因为很快又是另一个时代,另一场铺垫、酝酿,最后走向一场新的花事,但那似乎是另一个故事了。
所以,我们常常觉得老上海像个不可思议的传奇,不太像真的,因为那是另一个系统下的荼靡花事。上世纪80年代,我家订着一本上海出品的杂志,名叫《青年一代》,杂志里常常刊登老上海轶事,霞飞路轶事,火柴大王的生平故事,有一次刊登了一篇《“上海小姐”之死》,就是王安忆在《长恨歌》里写的那个故事。当时感觉不像真的,感觉像是很久之前的古代的事,多年后我才意识到,那里面的时间是真实的,老上海的全盛年代,距离我出生,也不过30年,距离现在,也才70年。但感觉上,那已经是亚特兰蒂斯一样的往事,虽然有正史有野史,有电影有照片,但已经成了神话。所以上海才能由人阐释,用各种手法,各种腔调,例如《罗曼蒂克消亡史》。
有时候有点遗憾,不知道自己身处的,是一段花事的前奏,还是尾声,是一段新的时代周期的开始,还是全盛,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错过了什么,该不该向着命运烈火投身。但一粥一饭,一日三餐,也是我们的罗曼蒂克。
2024-12-16
2024-12-13
2024-12-12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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